作者:徐薇XUWEI,当代艺术研究
世界的魔幻往往超出想象。
在佳士得将5000张像素画打包拍卖出6000万美元之前,传统艺术家对“NFT”(非同质化代币)基本一无所知。经过媒体、科技狂热者、投机者们的轮番宣传,逐渐对“NFT加密艺术”有了模糊印象:高科技,金融,与传统艺术截然不同。
但头戴天价光环,亟需飞升的NFT加密艺术,已对改写艺术史充满了信心,且没有太多耐心等待来自传统艺术的加冕。
在追捧加密艺术的文章中,杜尚、克莱因和博伊斯的名字被反复提及。拥趸者认为NFT加密艺术正在做的,与这些大师一样,改写着人类艺术史——如果,你觉得加密艺术不是艺术,那请参考杜尚的小便池,当时的石破天惊重新定义了艺术,到了屏幕时代,艺术自然也会有新的定义;如果,你不明白为何买下了虚拟NFT作品,却似乎什么也没买到,买了个寂寞,那请参考伊夫.克莱因作品中的“空性”,思考一下形而上的奥妙;如果,你只看到了NFT的金融属性,那远远不够,要明白“去中心化”才是NFT精神,正如博伊斯说过的“人人都是艺术家”,拥抱NFT就是拥抱了一个平权的革命时代。
那么,这些都是真的吗?
让我们就这三位艺术家开始,看看究竟是对NFT艺术的褒奖言过其实,还是传统艺术的局限性蒙蔽了我们的双眼。
如果问艺术是什么?我们的目光总会落向杜尚的小便池。这神奇的小便池如法器一般,总能赋予那些“这是艺术吗?”的疑问合理的信心——既然小便池也可以是艺术,那凭什么我的作品就不是?
布鲁斯.瑙曼《喷泉自画像》,1966-1970
后世艺术家不断对小便池进行解构和再创作
可是,并不是所有的“小便池”都是艺术。杜尚的小便池,是一次对当时传统艺术界说的“NO”,杜尚的叛逆是坚定的,出手时却举重若轻,但这份“轻”的自由,没有与之呼应“重”的制衡,没有划出“艺术不是什么”的边界,将后世追随者引入了一个万物皆可是艺术的世界,直到来到了加密艺术面前。
该如何看加密艺术的艺术性?
首先需要明确,“加密艺术”并不是定义一个横空出世的新艺术,加密艺术的本质,是数字艺术的加密化。在NFT诞生之前,如果一张JPG图片有一万张副本,我们根本无法辨识哪张是最初版本,它们在属性上没有任何区别。但NFT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,它让任何一张数字图片都有了唯一标识凭证,且永不可更改,也就意味着如果作者做了一万张一摸一样的JPG,只要将它们都铸币为NFT,它们就是一万张身份不一样的作品,它们被逐一“加密”了。正是加密性对版权的确保,让收藏数字艺术作品,第一次在理论上变成了可能。
NFT是基于以太坊的虚拟货币 是当下对虚拟资产的最强大保障
但本质上,NFT是艺术之外的技术,与艺术内容无关。NFT就像一张身份ID,赋予数字作品独一无二的身份保证。如果我们围绕着“加密”特征讨论它是不是艺术,就像讨论看身份证是否能判断人好坏一样荒谬。因为人的好坏,从来不是靠看身份证来决定的,而是看人本身;同样的,作品是不是艺术,不是通过有没有“加密”来决定的,而是看作品本身。
也就是说,加密的数字艺术,本质还是数字艺术。虚拟世界中的数字艺术,有着浓浓的“社交基因”,请看几个有意思的魔幻事件:
1,“神烦狗”事件
2013年8月,一只柴犬的表情包毫无预兆地刷爆了国外贴吧,名为“神烦狗”。同一年,以神烦狗为Logo的虚拟数字货币——“狗狗币”诞生,在2018年初时突破了20亿美元市值。
2,“佩佩蛙”事件
2009年到2014年,一只奇丑无比的青蛙成为了表情包界的宠儿,它就是佩佩蛙。2016年,佩佩蛙被设计成卡牌出现在区块链交易中,2018年,最贵的一张佩佩蛙卡牌拍出了39000美元。
3,“朋克头”事件
2017年,朋克文化爱好者John Watkinson设计了一万个朋克风像素头像,他和合伙人修改了原有的虚拟货币协议,让每个朋克头在属性上独一无二——第一个NFT项目出现了。至今,最贵的一个朋克头被炒到了100ETH(约为146000人民币)。
相信传统艺术从业者看完这三个魔幻事件,都有匪夷所思之感:PS图像、动画、像素画,怎么就卖出了天价?在这些魔幻事件中,都触及到了一个现象——“meme”。什么是“meme”,也就是网红事件,指那些如病毒般瞬间在网络上爆发的流行元素,往往自带娱乐属性,比如一个段子,一个表情包,一个名场面。
我们需要认清的是——meme就是meme,meme不是艺术。网红事件有一种魔力,让大众瞬间自发投入到同一种节奏中,热情高昂地集体P图、玩梗。如果尼采说的悲剧之美,来自感受到人类共同命运体时的“同体大悲”,那么今日的meme,让人们在与陌生人集体玩梗的过程中找到群体归属感,在瞬间释放压力,获得强烈却短暂的愉悦,沉浸一场“无脑之乐”的狂欢盛宴。
网红表情包能卖出天价,显现着年轻流行文化超乎想象的力量。在虚拟社交成为常态的今天,年轻人的精神图腾不断更新,曾经的崇高被不断解构乃至调侃,一个最能引发共鸣的玩笑,就能获得最大流量的涌入。在虚拟世界中,流量所在之处即是资本要去的地方,于是,看似荒谬的“玩笑+天价”组合便诞生了。
1974年,被誉为新媒体艺术之父的白南准与作品《电视佛》
虽然带有网红社交属性的表情包不是艺术,但数字图像很早就参与到了艺术创作中。从1960年代白南准的“电视机艺术”开始,艺术家敏锐感知到了数字世界与现实的关系——数字世界反射着现实世界,它不仅是一面镜子,更像一个潘多拉魔盒,盛满了浓缩的欲望与欢乐。
盛开着电视的花园,自然与科技相生是否能成为可能?白南准,《电视花园》,1974
在白南准看来,数字艺术的最微妙之处,乃是一种位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“制衡”力量。他说:“我们的生活是一半自然,一半技术。如果你只关注科技,就会爆发战争。我们必须拥有强大的人文元素,保持谦虚和自然的生活态度。”所以,真正有价值的数字艺术,不应让人们远离真实,而是思考虚拟与真实如何和谐共存;不应让人们隔绝自然,而是愈加珍视自然,从中获得对生命的滋养。
虚拟世界中的集体狂欢纵然畅快,却无法摆脱关机后的孤独;快感越猛烈,越让人走向无法摆脱上瘾漩涡。如果杜尚知道在小便池之后,艺术中的一切禁忌和限制几乎都被砸碎,人们越来越分不清艺术和娱乐,艺术与潮流的区别,纷纷在屏幕前欲罢不能,不知是否会觉得自己少做了些什么?
请记住:
艺术不是娱乐,而是思考;
艺术不是快感,而是慰籍;
艺术不是工具,而是灯塔。
达米恩.赫斯特用艺术逼迫众人回答这个问题:前不久他发布了首个NFT艺术作品《货币》,他创作了一万张“赫斯特货币”,并同步生成了一万张NFT版本,收藏者必须二选一——选真实作品的要销毁NFT版本,选NFT版本的要销毁真实作品。赫斯特直击了人类建立价值感的基础:信任。因为相信,一切才变得有价值。
对传统藏家而言,该如何相信一张数字作品真正被我收藏了呢?难道我收藏之后别人就看不到了吗?答案是,不,所有人都看得到。就如藏家花6000万美金买下Beeple的《5000天》,但我们依然可以在任何屏幕上欣赏5000天中的任何一天,画质无差——更多疑问要冒出来了:如果任何人都能欣赏和我一样的画面,那是不是收藏了一场空?
2018年,Banksy作品《女孩与气球》在被拍卖出的那一刻自动碎纸,作品价值却因为这一出好戏再次升值
NFT的诞生,就是希望渐渐让人们放下这个疑问,接受新概念:虚拟的拥有权也是拥有权,并不“空”,它与实有物体的拥有权相同。打一个比喻,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拥有一架飞机,并将其NFT化,哪怕销毁了真飞机,买了NFT飞机的买家不会有任何损失,它自从成为NFT的那一刻,就拥有独立的生命和价值,不受任何现实层面的影响。
必须承认,当下接受这个概念需要过程。加密艺术追随者举出了伊夫.克莱因的例子,希望借此来说明“空”的意义。那么让我们来看看,克莱因的“空”与NFT的“空”是否相同。
1958年,伊夫.克莱因策划了空无一物的《虚空》展览
克莱因除了“克莱因蓝”之外,更显著的思考就是对“空”的迷恋。他从二楼纵身跃下,这个行为名为《坠入虚空》;他举办了一场四壁白墙,什么都没有的“空”展览,加缪留言:唯有空无,见其力量;他将1001个蓝色气球放飞于天际,名为《最初的浮动雕塑》;更激进的是,他成功售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作品,原计划中,藏家得不到任何实体收藏,而艺术家将报酬全部销毁,但因藏家强烈要求留下一张收据,克莱因就将作为报酬的金叶一半扔进了塞纳河。
在这些围绕着“空”的作品中,对“物”的拥有感被消解,对“有”的抓取感被释放,克莱因充满了一种“放下”和“打开”的渴望:放下对固有之物的执着,全然地打开灵魂,拥抱如虚空般无极限的可能。奇妙的是,当敢于放下的那一刻,竟发现“空”是如此丰盈,如此取之不尽。
NFT做的看似与克莱因相似,都是在“空无之物”上做文章,但究其本质却南辕北辙——如果克莱因是“看空万物”,希望人们放下对万物的执着,而NFT则是希望人们转移对物质的执着,而是“以空为物”,将对物的执着转移到空上,建立新领域的执着;如果克莱因是将“空”视为无限,将一切可能交付于无限,顺流而合一,那么NFT是将“空”视为资产,为我所用,一切变化都需在控制和把握之中。
这样的比较也许并不公平,因为NFT的诞生就带着金融交易属性。而这,正是我们需要清醒认识到的一点:无论加密艺术热潮如何炽热,资本和金融才是第一位的属性,而艺术,也许是资本选择最合适的一位站台演员。
NFT的出现,让人类的占有欲扩大了疆界,从物质扩大到了非物质的领域。但就算没有NFT,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,也会出现其他技术让人类走到这一步,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真正“色不异空”的时代,真实和虚拟的边界日益模糊,“实用”早已不再是第一位的需求,养虚拟宠物,谈一场虚拟的恋爱,人们从琳琅满目的虚拟体验中获得慰籍,真假早已不再是最重要的问题,我们只为感官体验而买单。
CryptoKitties(加密猫)让人们培育自己的猫
最贵的一只猫价值600ETH(当时价值超过17万美元)
NFT,像一艘开往虚拟世界的五月花号,进入了一片等待开拓的处女地。弄潮儿们摩拳擦掌,希望能在新疆界上占领更多,获得更多。也许疆界不一样,但人们的欲望、爱恨并不会因为切换到了虚拟世界而有所改变,甚至更为自由无忌,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将在此重演。
一旦进入游戏,就注定无法放下。但除了游戏规则之外,人类心中永远存在飞升的渴望,就像克莱因放向天际的那些蓝色气球,让自我消融于无限之中,而这,是真正艺术的方向。
如果有人告诉你,有这样一个世界,绝对平等,人之间充满信任,没有凌驾一切之上的强权。这是不存在的乌托邦吗?事实上,在虚拟世界中,一切正在发生——区块链,以太坊,NFT,这些看似冰冷无情的词汇,本是为了建造这样的乌托邦而生。
如果以往的网络生态是树状的,从主干中派生出各类旁系,那区块链的生态就是网状的,没有唯一的中心点,每个节点都可以成为中心。19岁的天才少年Vitalik Buterin在2013年受比特币启发,建造了更为开放自由的以太坊,在这里人们可以不经过权威的第三方,建构一个人人平等、透明又兼顾隐私的金融秩序,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欺诈、审查、第三方监管的乌托邦。而这,也是NFT诞生进一步强化的精神,无需通过任何外力证明及保护个人资产,让资产与创造力自由流通。
Vitalik Buterin用以太坊打造一个更公平透明的世界
在力倡平等的虚拟世界中,数字创意呈现出更为开放自由的生态,如踏上处女地般百无禁忌:2005年,一个英国学生创立了名为“The Million Dollar Homepage(百万美元主页)”网站,有一百万个像素点,支付一美元即可在一个像素上放任意信息,网站意外蹿红,一百万个广告位全部卖出。
人们共同创造的The Million Dollar Homepage网页
数字艺术的虚拟性,也似乎更能帮助人们触及梦想:艺术家Micah Johnson以两个黑人小孩为原型,让他们在虚拟世界中与梦想成为的宇航员面对面,中间隔着一扇“希望之门”,每年孩子生日时门会慢慢打开,观赏者可以向两位孩子捐助大学基金,助力他们的宇航员梦想。
Micah Johnson数字作品《「s-v(-)rn-tē」》
而博伊斯说“人人都是艺术家”的时代,似乎也已经到来:《First Supper》是可编程加密艺术的里程碑作品,由十三位加密艺术家共同创作,画面中的各种细节效果可变,购买者可以决定选择哪一种效果,真正参与到艺术效果中来,据说所有效果总计313亿种可能。
最美妙的,莫过于NFT精神中“让艺术家先富起来”的梦想。由于NFT交易无需通过任何第三方机构却拥有版权保障,作品销售从此不再需要艺术机构参与,艺术家可以直接面对市场出售作品,画廊、美术馆、策展人等一系列中间人的销售属性将被瓦解。
这些将权力和创造力归还于人民的游戏规则,似乎在形成一场虚拟世界的“平权运动”。在最美好的设想中,不久的未来,人们可以在平行于真实世界的元宇宙(Metaverse)中建立梦想家园,获得一切无异于真实的体验,没有门槛,且不受任何强权控制。梦想听起来如此诱人,我们是否要敞开拥抱这个虚拟的未来?
随着可穿戴设备的发展,人们可以如电影《头号玩家》般进入虚拟世界
我们且来看看博伊斯会怎么想——他是一位传教士般的艺术家,他深信艺术可以改造世界,且身体力行地将这个信念向世界传播。他倡导每种下一棵橡树,便从美术馆门口移除一块玄武石,让人真切感受到可以通过行为,让世界向美好前进一点点;他又像一位通灵的萨满,与狼共处,与死去的兔子沟通,并从油脂,蜜蜡,自然万物中获得力量。这就是博伊斯,他认为艺术是一种纽带,能重建人与万物的亲密与合一,而每个人身上都具有这种自然性、向善性、而这才是他说“人人都是艺术家”的真实含义。
人人都是艺术家,并不仅仅意味着人人都可以创造,更是指向了人人都有可以创造出“美好”,通过艺术让真实世界更为和谐美好,才是博伊斯强调的重点。博伊斯曾说过:“艺术要生存下去,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,向下和动物和土地连结为一体时,才可能有出路。”所以,如果现在问博伊斯,对虚拟世界中的艺术怎么看?相信他一定会给出这样的忠告:别忘了,与自然连接,与真实连接。
约瑟夫.博伊斯,《如何向死兔子解释绘画》,1965
艺术,是与宇宙万物连接的通道
如果失去了与真实的连接,我们可以在虚拟宠物的买卖中获利,却渐渐忘记了手指抚过猫咪时的柔软;我们在可编程艺术中不断尝试花样,变幻无数可能,却失去了一笔触上纸面那一刹的屏息期待;我们在虚拟的竞技中飙升肾上腺素,面对现实困境时却不再渴望改变,将各种未满足的期待,投掷于那一片虚拟的洪海。
虚拟世界中的平权运动,究竟是一场颠覆现实的革命,还是一场栩栩如生的安慰游戏?
如果来到了一切工具和法门失效的那天,
作为人类的我们,将依靠什么力量继续生存下去?
——去自然与真实之中,寻找答案。
为何NFT热潮汹涌?其中有多少是对新科技的憧憬好奇,又有多少是追随着资本的脚步而来?
当NFT描绘着超越强权的乌托邦时,又有多少弄潮儿急于在这片处女地上建立起自己的话语权?
有原罪的从来不是新生事物,而是人类那不曾改变的对金钱与权力的欲望。欲望从来不会停下,当物质世界已经无法让欲望餍足,便转而向无限的虚拟世界进军。
但,一切都可以被改变。
艺术,是关于生命真相的一切,是关于永恒问题的思考。我们为何如此渴望艺术,因为唯有她才能带我们穿越感官层面的花样,远离欲望的焦灼,真正洞见生命的全新可能。
愿这样的艺术诞生,无论在真实,还是虚拟之中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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